Day: September 2, 2014

吴强 2014-09-02 1999年西雅图抗议事件以来全球范围内出现新反叛政治。在1968革命之后,西雅图的镇暴警察第一次密集使用橡皮子弹和催泪弹对付抗议者。警察暴力的滥用将各种传统抗争转化为激烈的抗争运动、或者跨国性运动。 连续两周,美国媒体充斥着密苏里州圣路易斯附近小镇弗格森冲突的消息。尽管咋一看,各种抗议、蔓延和议题,似乎都落入一些批评家所谓的“媒体风暴”中,即媒体对报道的夸大可能超出事件本身。可是,自上个周六当地宵禁以来,当全副武装的弗格森警方对在场的媒体记者下达驱逐令、当多家国际媒体在现场发出“这儿什么骚乱也没有”的报道时,年轻黑人迈克尔•布朗的死似乎不那么重要了,他被警察六弹射杀后的民众抗议才是焦点所在。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尤其是在知识分子眼中,警察军事化只是表象,他们更在乎背后的原因。的确,在马丁•路德•金博士遇刺后近半个世纪,南方州沿种族边界存在的歧视、分区居住和贫富分化等问题构成了一种新的种族主义。例如,弗格森的居民67%为黑人,白人警察比例却高达94%,白人警察统治着黑人社区俨然成为当地普遍的城市景观。对这些白人警察的最新研究表明,他们对白人青少年的年龄估计通常是准确的,但是往往高估黑人青少年年龄4到5岁,加之随意拦截黑人司机临检的习惯,以至于在当地道路拦停检查案例中,黑人被拦停的比率高达86%,而白人只有13%。布朗之死很大程度上便源于白人警察的偏见。连茶党领袖保罗•兰德亦严厉抨击黑人遭受的这种普遍存在的警察偏见和暴力,谴责监狱中有太高比例的黑人,而且其中有许多是因为非暴力犯罪而长期服刑。 然而,这场持续未息、渐渐蔓延到全美各地的抗议浪潮,改变了1992年洛杉矶、2001年辛辛那提、甚至2011年伦敦在类似起因后爆发种族骚乱的图景。抗议者更为理智、和平,参加者几乎包括所有主流市民,以及来自全美各地甚至国际的NGO与社运组织。更重要的是,抗议的诉求几乎都集中在警方的军事化和行政当局的过度反应之上,本应保护民众安全的警察仿佛身处战场,将抗议者视为敌人。军事化的警察装备和过度使用警察暴力的镇暴行动本身,正在改变民主社会的性质,也超越了那些公共知识分子更乐于讨论的种族主义、贫富差距、或者分区规划制度、甚至民权运动凋敝等等深层议题。这些结构性因素非常重要,它们直接影响了普通黑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感受,也与抗议行动的爆发有关,并支撑着抗议人群的不满、怨恨和愤怒。 不过,赤手空拳、举起双手的抗议民众面对全副军事武装起来的警察阵列,定格了弗格森抗议运动的场景,也再充分不过地说明了一种新反叛政治的兴起,这联接了1999年西雅图抗议、2001年的911、2011年的茉莉花革命和占领华尔街运动,直至阿富汗战场与今天伊拉克的ISIS。 其中,最重要的联系在于弗格森和驰援的密苏里州警使用的军用装备及其来源。今年六月,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CLU)公布报告,提出了警察的过分军事化趋势。过去二十年间,全美大约1.7万个地方执法机构得到了多达几十亿美元的“军队剩余物资”,用于日常警务。仅仅2013年一年,他们就从国土安全部得到了来自阿富汗战场的约4.5亿美元的装备。民事警察军事武装化的趋势,始于冷战结束后的1208法案(“国防授权法案”,1990年),它允许向警方转让“堪用”和“反毒品活动”所需的小型武器,后来1033法案取而代之,警察武装化在“反恐”名义下大行其道,更在1999年西雅图抗议事件和2001年“9•11”事件后加速进行。 而过去五年,密苏里州的国土安全办公室从联邦国土安全部得到了4000万美元军用装备用于州和地方项目,州的公共安全部则得到了1900万美元“紧急行动管理援助”,州的国土安全办公室还另外得到1000万美元用于25个高危险城市地区的控制,其中只有25%用于真正的反恐。不过,地方的军用装备如此之多,上周四,连密苏里州警局发言人奥康纳也承认,他也不知道新闻照片中公布的镇暴车辆到底是怎么来的。 这些弗格森警员从头到脚一副刚从阿富汗战场下来的行头,配着标准的精英部队装备,如迷彩服和沙漠作战靴、防毒面具、凯夫拉头盔和防弹衣。有前海军陆战队士兵从新闻照中辨认出他们携带的所有武器,包括M4卡宾和先进的光学瞄准镜、六连发37毫米榴弹发射器、防路边炸弹卡车等等,而且每个警员都携带着标准的120到180发子弹弹夹。结果,他们看上去更像重装武士,随时准备开火战斗,而非维持治安、保护人民的普通警察。 不过,这些看上去和阿富汗战场并无分别的武装警员却没有恪守军队的训条,比如永远不要把枪口对着战友、友军和平民。相反,他们肆意地把枪口对准几乎任何一个人。在弗格森现场的平民、示威者和新闻记者,他们仿佛身处敌国,面对枪口,除了高举双手别无他法。高举双手抗议也随即迅速成为全美各地声援弗格森的标准姿态。警察和民众的关系、行政当局的合法性可能因此根本改变。原先似乎只属于诸如1999年西雅图街头、属于激进社运分子的非暴力公民不合作,突然间成为弗格森街头普通民众的唯一选择,仿佛回到了1968黑人民权运动的高潮时刻,或者置身开罗塔西尔广场的幻觉。 也许,这并非幻觉。早在1998年巴尔干危机结束后,北约部队便部署了重型坦克在街头执行维和任务。较近的,2013年4月,波士顿马拉松爆炸案后的大搜捕行动,类似的重装警察和国民警卫队便大批部署,挨家挨户地进行搜查,所有居民被要求待在家中,黑鹰直升机从屋顶反复掠过。此情此景,仿佛长久以来以色列军事管制下巴勒斯坦画面的复刻,也不过是全球化城市景观的一部分:在巴西里约贫民窟的警察“特种部队”,演成巴西史上国际市场最卖座的电影;在巴基斯坦的各城市、在海地、在利比里亚,街头的重装巡逻和驻守早已常态化。 在这些城市地区,当过分军事化的警察进入到街头的公共空间,形成极端不对称的力量对比,如同南非白人政权在整个1970和80年代在黑人隔离区进行的重装巡逻,一种新型的反叛政治也随之生成,取代了以往的社运模式和抗争样式。因为,这种国家暴力粗暴地侵入日常生活和公共空间之后,随之而来的公众愤怒,往往迅速超越此前可能的各种恐惧、不安、怨恨,形成人民与国家的直接的、面对面的对立与割裂。本来只是戒严或军管的紧急状态一旦如此日常化、常态化,在本来只应停留在军营或者战场的杀人武器在平民面前肆无忌惮地炫耀,任何的不满或者抗议随即形成人民与国家的对峙,穿透着、解构了政权既有的几乎所有正当性,包括政治制度与社会制度的正当性。一切都回复到政治的利维坦时刻,人民面临着要么放弃一切权利、要么战斗的选择。然后,反叛意识迅速取代此前任何温和或者激进的抗争诉求,至于此前实施重装巡逻的导火索或者背后的经济社会原因到底是什么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这就是1999年西雅图抗议事件以来全球范围内出现新反叛政治。在1968革命之后,西雅图的镇暴警察第一次密集使用橡皮子弹和催泪弹对付抗议者。警察暴力的滥用将各种传统抗争转化为激烈的抗争运动、或者跨国性运动。甚至温和的占领华尔街运动,也因地方警察肆意喷射胡椒催泪粉这样荒唐的滥用警力行为,得到大大加强,并且强化了运动对统治秩序的根本怀疑。温和的抗议也因此注入了反叛的精神,遑论激进主义乃至恐怖手段。例如,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历史考察都指向一个结论,正是警察暴力的滥用直接催生了学生运动中的激进一翼、暴力组织——RAF(德国红军派)。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纽约社会学家哈维高度赞扬里约贫民窟的反叛,承认他们甚至运用黑社会反抗警察暴力的正当性,将里约称之为反叛城市。 回到弗格森。军事装备从伊拉克和阿富汗战场转交到国内的民事警察手中,这只是其中一面,更重要的仍然是背后的吊诡:反战的奥巴马政府结束了伊拉克战争,却武装了国内的地方警察,激发了弗格森的反叛浪潮。类似的,奥巴马谨慎对待茉莉花革命余波在叙利亚的荡漾,却坐大了ISIS,反叛政治以另一种形式挑战着伊拉克的战后转型乃至整个中东的稳定格局。乌克兰的情形同样如此,欧洲的和平主义或绥靖政策却助长了先是西部的反政府示威后是东部的独立运动。 最新一期《外交事务》杂志同时登出了弗朗西斯•福山的“美国衰败”和一位博士生Mounk的“草叉政治”两篇文章,后者描绘了全球性民粹主义的兴起浪潮,这进一步印证了布热津斯基去年在清华大学演讲所提醒的全球民粹政治浪潮。这意味着,如果美国或者欧洲进一步从国际争端中退缩,在反恐名义下,各国加速的武装化治理只能从内部削弱民主、并且加剧威权主义的趋势,结果便是民粹主义浪潮向反叛政治的转型。从阿富汗到ISIS再到弗格森,一个全球范围的反叛政治正在兴起。 作者简介:吴强,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政治学系讲师,德国杜伊斯堡大学政治系(东亚所)政治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