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研究院特约研究员 萧功秦 2011-11-03 让自治的公民社团在国家与利益日益多元化的社会个体之间起到沟通、协商与调解矛盾的作用,应该是中国大陆现代化制度建设的关键。 【内容提要】 本文考察了作为公民社会的社会中间组织在中国发展滞后的历史原因,并指出这种“强国家—弱社会”新权威主义体制,虽然在转型初期阶段发挥了独特的功效,但随着社会利益的多元化与分殊化,越来越显示出结构性缺陷。当今中国诸多矛盾与困境均可以由此得到解释。 本文还从公民社会具有多元社会所需要的整合功能、公民社会对国家权力的有效制衡作用、公民社会对中国走向民主化的重要性以及公民社会作为社会文明进步的必要条件这四个方面,具体揭示了当今中国大陆重建公民社会的必要性,并指出:没有公民社会充分发育基础上的民主,将是民粹主义的陷阱。 最后,本文提出,中国可以借鉴大多数后发展国家成功采取的“法团主义”发展模式的路径,来发展中国特色的公民社会组织。只有当代中国人进一步阔视远想,勇于创新,才能把握机会,迎接这个大转型新阶段的来临。 中国大陆经过三十年改革开放,已经进入百年历史上经济发展最快的历史时期,然而,近年来中国社会冲突却显现出越来越高频化的趋势。中国在进入转型中期以后,正在进入一个社会冲突与抗争事件的事故多发阶段。从发展社会学角度来看,如果社会利益的分化速度较快,表达不同社会群体利益的社会中间组织缺乏,而不同的利益群体无法通过社会中间组织与政府形成协商机制,不能有序地表达并维护自己的利益,那么,社会成员将作为游离态的“原子化”的个人会以“乌合之众”的方式,与政府直接发生冲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间组织的缺乏所造成沟通与协商的管道不畅达,是当今中国大陆群体性事件频发的重要原因。 中国大陆正面对这种困局。仅仅是加大对强力部门的资金投入,采取刚性措施来维持稳定,那无疑是治标而不治本的办法。尤其是当社会上的抗争群体已经出现了非理性的情绪,其结果只会冤冤相报,恶性循环。治本的解决之道,就是要发展公民社会组织。公民社团作为公民自我组织的社会系统,它在国家之外,通过自我管理,来满足这些不同社会利益群体的交往与利益维护的需要。公民社团通过对于公共事务的积极关切和参与来表达、维护自身的利益,由此而形成和国家建制的对等监督力量,并形成对国家的制衡力量。 从社会自治这一角度而言,中国是世界上社会自治程度最低的国家,是公民社会最为缺乏的国家。中国大陆现在的许多基本矛盾与困境,与社会多元化与公民社会组织发育滞后的瓶颈状态有关。让自治的公民社团在国家与利益日益多元化的社会个体之间起到沟通、协商与调解矛盾的作用,应该是中国大陆现代化制度建设的关键。 社会自主空间在中国逐渐消失 在中国传统帝制社会,宗法组织具有国家以外的社会自治组织的性质。宋以来的乡绅社会,以及宗族、行会、民间社团,固然不能等同于当今我们所谈的市民社会或公民社会,但两者都具有不受国家直接支配与控制的自主性,他们在传统社会也发挥着近似于中间组织在现代生活中的作用。自二十世纪以来,中国进入近代化发展时期,在各时期的国家体制以外,也出现新兴的近代意义上的独立的社团组织,如工会、农会、企业家协会等社会的自主空间。换言之,社会中间组织的传统,从清末新政、辛亥革命后的议会政治时代、袁世凯与北洋的强人政治时代到国民党统治时代,社会中间组织的自治传统并没有中断过。 二十世纪以来中国的历史演变,如何导致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社会自主空间消失的? 首先,从清末新政到北洋军政时代的早期,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挫折与失败,导致中国这个巨型的、落后的大国,在王朝体系崩溃以后,在混战中日益走向军阀混战,走向碎片化状态。而要走向统一,需要一种可以形成强势国家的组织力量。一开始,国民党党国权威体制相对于北洋军政统治具有明显的组织与意识形态优势,但民国时代的中国是一种弱势国家与弱势社会的结合,国家之外的社会仍然有着其自然的成长空间,在这样的整合模式中,国家并非强势,社会也存在着传统中持续下来的自主性。 另一方面,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被迫处于边缘状态的中共,在此后二十年中,在农村重新获得生存与发展机会。中共革命在农村根据地的发展,形成一种以政权组织渗透社会以进行革命战争动员的体制模式,即通过组织严密的党的系统掌控政权机器,形成强有力的渗透社会的组织力量,通过从社会中获得源源不断的人力、财力与物力,形成强有力的革命战争机器。国民党面对中共这一直接继承苏俄列宁主义组织模式的强大政治对手,加上国民政府内部的派系矛盾严重,组织力与信仰力度相对不足,难以实行国家对社会的全面控制,终于在三年时间里不得不让位于组织力更强的中共。中共建国以后形成的全能主义体制,从历史上看,是对红色根据地时代的这种国家对社会的强势动员体制的自然延伸。 中共建国后,应该是走向新民主主义的大好机会,全面危机与碎片化已经克服,用邹谠的话来说,全面危机过去了,全能主义政治就失去了它的历史功能和任务1。 中共理应走向和平建设,如果在这时走向新民主主义的政治选择,并发展健全市场经济与民主社会,这将意味着,国家与社会之间将会达到一种平衡协调关系。这将是一个健康发展的正常社会的必要条件。但中国并没有走向国家与社会平衡发展的道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由于冷战的大背景,由于斯大林式的牺牲农民来保证工业化的发展模式的示范作用,以及激进乌托邦的全能计划经济的建立,这些历史因素形成一种全能主义化的历史选择,这也可以解释为是对中共根据地革命时代以政权组织力量实现对社会动员模式的路径依赖。 中共从建国初开始,通过镇反、肃反、土改,在政治上强化了国家的威慑力量。国家通过一系列方针,在短短几年里完成了工业、农业、手工业、工商业的三大改造,实现了国家对城乡经济资源的全面支配与控制,国家还通过建立城乡户口制度,使社会成员的流动受到更严密的控制。中国从一个国家与社会并存的社会结构,演变为“只有国家、没有社会”的体制。自主的社会与文化空间几乎完全消失。国家通过各级单位组织,形成一个无所不在的庞大严密的组织系统。中共建国后的体制,在政治学上称之为全能主义(Totalitarian regime),不但独立的社会团体从此消失,而且社会成员也完全依附于国家体制。随着人民公社和单位体制的相继建立,国家的权力也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得以渗透到村庄和工厂层次。 如何评价中国大陆改革开放以前国家全面吞没社会的这一现象?一方面,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国家全面管控社会的体制由此形成。借助于这种体制,国家成功地消灭长期困扰中国社会的传染疾病,成功地治理了淮河,兴修了大规模的水利,为克服数千年来的自然灾害与发展农业提供了重要的条件。国家可以运用这一强大的社会动员能力来调集巨大的社会资源来进行重工业的投资与建设,为工业化发展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这种革命全能主义体制在取缔了市场经济与自主社会系统的同时,也使强势国家不再受到社会力量的任何有效制衡。而这正是极左灾难得以产生并难以抑制的结构原因。从社会学角度而言,由于中国缺乏自主的公民社会组织对体制形成纠偏与制衡能力,全能主义体制一旦被专权者动员起来推行大跃进与文革乌托邦,整个社会就失去了缓冲、制衡与抑制灾难性政策的能力。1957年的反右斗争使体制外知识界的不同声音消失,1959年的庐山会议使党内与体制内的制衡机制消失,无论体制内与体制外,都不存在对执政者的权力制衡机制,其后果就可想而知了。如果从更深层次进行反思,一个没有公民社会的体制,就是一个又一个错误政策得不到纠正、错误政策还会不断迭加的体制,是任何英明领导人都避免不了低级错误的体制。 中国形成“强国家—弱社会”模式 改革开放以来的后三十年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邓小平的改革从经济起步,然后在经济领域放松、搞活,形成企业自主经营,民营企业大量出现,原来完全受指令控制的企业与劳动者,可以自由流动,这样,经济领域就出现了自主性。随着经济领域开始出现多元化,政府控制之外的文化与民间社团也开始出现。另一方面,社会与政治领域加强管控,在“六四风波”以后,当政者从政治稳定的需要考虑,对于社会多元化则采取限制与抑制的作用,社会自主空间进一步紧缩。小平南方讲话以后,经济自主化继续扩展,市场经济有了进一步的推动力,但社会与文化思想自主化没有相应发展起来。中国走上了新权威主义发展道路。...